第29章 流动舞台穿梭街头巷尾
汉口,盛夏溽热难当。精武馆二楼临街的斗室里,冼星海烦躁地推开糊着旧报纸的木窗。窗外,市声如沸粥翻滚:报童嘶哑的“号外!徐州战况!”叫卖声、黄包车夫的吆喝、小贩锉刀刮冰糖块的刺啦声,还有远处江轮沉闷的汽笛,汇成一股无孔不入的声浪,狠狠撞击着他紧绷的神经。案头,刚起了个头的乐谱,音符仿佛在燥热的空气里扭曲变形。他不得不搁下蘸水钢笔,胸中翻涌着黄河的咆哮,却在这市井喧嚣里寸步难行。
他踱下楼,想在天井透口气。刚迈过门槛,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差点与他撞个满怀。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穿着灰布学生装,腋下夹着一大卷油印传单,额角汗津津的,眼镜片后是一双明亮的眼睛。
“冼先生?”青年看清来人,惊喜地站定,随即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,“对不住,赶着去歌咏队排练,没留神。”他正是武汉大学的学生曾昭正,一个课余时间全泡在“青年救国团”的物理系才子,更是江城救亡歌咏运动的活跃分子。救亡队刚到汉口时,他正是接待组里的成员,与冼星海有过短暂的交流。
冼星海苦笑摇头:“无妨。倒是这市声…扰得人谱不成调。”他无奈地指了指楼上。
曾昭正闻言,眼中立刻闪起热切的光:“先生为救亡谱曲,岂能受此困扰!我家就在前面不远的老通城,”他指向东南方一条烟火气浓郁的巷子,“铺面虽在闹市,后楼却别有洞天,清静得很!家父常说,文人志士乃国之肝胆,老通城的大门,永远为诸位敞开!您若不嫌弃,不如移步?”
那目光里的真诚和热情,像一股清泉,瞬间浇灭了冼星海心头的燥火。他几乎没有犹豫:“那就叨扰了!”
穿过人声鼎沸的民生路,拐进大智门火车站旁一条飘着豆皮焦香的小巷,“老通城”三个黑底金字的匾额便映入眼帘。三层高的砖木小楼,底层食客盈门,跑堂伙计肩搭白巾,在八仙桌间穿梭如飞,空气中弥漫着热干面的芝麻酱香和莲藕汤的醇厚。然而,一踏上通往顶楼的木楼梯,市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,世界骤然安静下来。
曾昭正推开顶楼露台的门。冼星海眼前豁然开朗——葡萄藤架爬满了木格,筛下斑驳的绿荫;一瀑紫藤从墙角垂下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;青砖铺地,墙角还摆着几盆葱翠的兰草。一方悬于尘嚣之上的静谧天地。
“卢沟桥炮响后,这里就成了文化界朋友们的避风港。”曾昭正轻抚着露台斑驳的木栏,说道。
曾昭正引冼星海在藤椅坐下,转身从靠墙的柚木五斗柜抽屉里,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蓝色封皮、略显粗糙的歌集。“冼先生,这是我和李行夫兄编辑的《大家唱》第一集,请您斧正。”他双手递上。
“哦?《大家唱》?”冼星海接过,封面上三个朴素的毛笔字透着力量。他翻开略显粗糙的纸页,目光扫过目录。忽然,他手指一顿,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:“《青年进行曲》、《救国军歌》、《游击军》……昭正,你们竟选了我这么多歌?”他手指点着排在卷首的《青年进行曲》,眼中闪着光,“哈哈,就是这首!去年在联华的摄影棚,蔡楚生导演塞给我两百块稿费!”
曾昭正也笑了,带着几分年轻人的得意。他又变戏法似的从抽屉深处捧出一叠用麻线装订好的校样纸。“先生再看这个!《大家唱》第二集,排版已近尾声,就等您的大序压轴了!”他目光灼灼,充满期待。
冼星海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纸页,翻开。映入眼帘的是《到敌人后方去》等新歌。他的眼前仿佛闪过北平流亡学生在寒风中高歌《松花江上》的泪眼,太原前线士兵用铁皮喇叭吼出的不屈旋律。一股热流涌上心头。他二话不说,抓过桌上曾昭正备好的钢笔,在扉页空白处力透纸背地疾书:
“当每一个音符都成为射向敌人的子弹,这便是音乐最崇高的使命!
——曾昭正先生存念 星海 1938年酷暑于汉口”
刚写完,木楼梯传来轻响。曾昭正的母亲,一位面容慈祥、衣着素净的妇人,端着两碗青花瓷碗走了进来,碗里是清澈微黄的汤水,浮着饱满洁白的莲子。“先生,昭正,天热,喝碗莲子汤,清心败火。”她笑容温婉。
“谢谢伯母!”冼星海连忙起身。曾昭正接过碗:“妈,您歇着,我来。”他招呼冼星海,“快尝尝,洪湖的莲,武汉三伏天的恩物。”
瓷勺轻碰,舀起一勺送入口中,冰糖的清甜裹着莲子的粉糯,一丝莲芯特有的微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甜腻,温润地滑入喉中,熨帖着焦躁的心脾。
暮色四合,露台上亮起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,昏黄的光晕晕染开一小片温暖。曾昭正收拾着要去夜校教歌。送他下楼时,在昏暗的楼梯转角,曾昭正忽然将一样冰凉的硬物塞进冼星海手心——是一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。
“顶楼西角那间小静室,给您收拾出来了,新铺了竹席,备了五线谱本和墨水。”青年的声音在昏暗中异常清晰。
七月的骄阳,无情地炙烤着江汉关的钟楼,黄铜钟面反射着刺目的白光。洪深此刻却像个老工匠,抡着一把大锤,正叮叮当当地加固一辆旧卡车的底板。冼星海递过水壶时,他正用刷子蘸着鲜红的油漆,在深绿色的车帮上奋力写下:“救亡演剧二队流动舞台”。被改造成简易舞台的车厢顶棚竹架悬着幕布,侧板放下就是台口,角落里堆着画成日寇狰狞嘴脸的汽油桶道具。
洪深直起腰,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油污。他环视着围拢过来的队员们,“四万万的同胞,有几个能坐在那金丝笼里看戏?”洪深双手叉腰。“这就是我们的流动舞台!武汉的流动人口多,地点分散,传统的剧场演出已经无法满足需求。我们要把戏送到每一个角落,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!”
队员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洪深继续说道:“每到一处,我们先敲锣打鼓,吸引观众。待人群聚拢后,我先宣讲抗日道理,接着星海教唱抗战歌曲。最后,我们在激昂的歌声中开始演出。每次演出两三个短剧,结束后立刻前往下一处。大家明白了吗?”
“明白!”队员们齐声应和。
“出发!”洪深猛地一拍驾驶室顶棚。这辆奇特的“舞台”轰鸣着驶向六渡桥,车头绑缚的铜锣与堂鼓骤然被擂响!“哐!咚咚咚!哐!咚咚咚!”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,瞬间撕裂了街市的嘈杂。卖凉粉的老汉惊得手一抖;临街木窗“吱呀”推开,梳着发髻的妇人探出头;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尖叫着追着车轮奔跑。卡车刚在十字路口停稳,黑压压的人潮已如磁石吸铁般涌来,将路口堵得水泄不通。
洪深一个箭步跃上车顶平台。“同胞们!”他的声音激动,“日本鬼子的枪炮,想夺走我们的命,更想夺走我们的声音,我们的魂!我们不能接受!” 人群死寂,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抽气声。
就在这悲愤凝聚到顶点的寂静中,一个饱含力量的声音凌空而起,是冼星海:“唱吧!同胞们!用我们的歌声,铸成新的长城!” 风琴般的音调引领着,《义勇军进行曲》那熟悉的、令人血脉贲张的旋律,如同燎原的星火,瞬间点燃了整个十字路口!货郎放下了担子,用扁担敲击着节奏;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女学生,挽起了旁边卖栀子花老妪枯瘦的手臂;连维持秩序的巡警,也默默摘下了警帽,嘴唇翕动,跟着唱了起来!歌声汇聚成洪流,直冲云霄!
“起来!不愿做奴隶的人们!把我们的血肉,筑成我们新的长城!……”
就在这震天撼地的最**,车厢两侧的幕布“哗啦”一声猛然拉开!短剧《火中的纺车》开演了。没有华丽的布景,只有一辆破旧的纺车,一个农妇,正哼着温柔的楚地童谣纺线。突然,“砰!砰!”鼓槌猛力敲击铁皮模拟枪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!鬼子兵面目狰狞,一脚踹开象征性的“柴门”,挺着刺刀闯入!农妇的惊叫,孩子的哭喊,日寇的狂笑与暴行……当少女在绝望中爆发出惊人的勇气,夺过刺刀反杀敌人时,台下积聚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!“打死日本鬼子!” “报仇!” 的怒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!一个满身汗水的挑夫,猛地挤出人群,赤着脚冲上简陋的舞台,将一把还带着体温的铜板,叮叮当当全数倒进舞台边的募捐箱里:“给前线的弟兄们!买子弹!狠狠地打!”
冼星海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了指挥棒。歌声再起,更加悲壮,更加雄浑。
歌声停歇,人群开始缓缓散去。一位白发如雪、脊背佝偻的老大爷,拄着拐杖,颤巍巍地走到正在收拾道具的洪深面前。他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,紧紧、紧紧地攥住了洪深的手,浑浊的老眼里噙满泪水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谢…谢谢你们哪!我活了七十三个年头…还是头一回…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的戏!真真的…入心入肺啊!” 他喘了口气,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,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。他颤抖着,一层层剥开油纸,里面赫然是半块带着清晰牙印的、边缘磨损的银元!老人将这块带着体温的银元,不容拒绝地塞进洪深手中:“拿着…给娃儿们…添盏亮堂点的汽灯…晚上赶路…别摔着…我儿子…战死在徐州前…最爱看…看文明戏了……” 老人说不下去了,老泪纵横。
洪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,他感到手中那块小小的银元,重逾千斤,还带着老人胸膛的温热。他用力地、郑重地点头,没有推辞,只是紧紧回握了一下老人枯槁的手:“大爷!您老说得对!说得对极了!众志成城,人心齐,泰山移!我们定能赶走豺狼!”
卡车引擎再次轰鸣,载着满身疲惫却精神亢奋的队员,驶向下一个需要歌声与戏剧唤醒的街巷。
